After the Rain

104 分钟｜2021｜纪录片｜四川话｜英文字幕
加拿大首映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六千多个家庭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祝俊生和叶红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备孕——女儿走了，儿子来了；女儿的一颦一笑定格在八岁，儿子也慢慢长大将要追赶上姐姐的年纪——好似是弥补和轮回却又仿佛全然不同。而另外一个家庭由于之前的“偷生”，“多”的那一个突然变得尤为珍贵。天灾人祸对这一代父母如此不公，而悲剧之后来到世界的下一代们也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心灵包袱。导演范俭以两个家庭的柴米油盐为基点来记录震后十年的城市和精神重建，自然又诗意地将时间，回忆，爱和失去这些永恒的议题展现在我们眼前。

范俭，毕业于武汉大学及北京电影学院，是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纪录片行会成员，目前居住在重庆。他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2016）获得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评委会奖，《吾土》（2015）入围柏林电影节，《活着》（2011）入围阿姆斯特丹并获得广州纪录片节评审团奖。

作者：伯若辰

旧约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他有七儿三女。上帝跟撒旦说，你看约伯多好。撒旦说你以为那是没有缘由的吗？你看他家产丰盈，家庭合睦。上帝说就算这些外物他都没有，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朝圣。撒旦嗤之以鼻，那好，我们走着瞧。

于是暴风骤雨，约伯失去了一切：房屋，牛羊，牲畜。最可怕的是，有人来通信，“你的儿女正在他们长兄的家里吃饭喝酒。不料，有狂风从旷野刮来，击打房屋的四角，房屋倒塌在少年人身上，他们就都死了。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痛苦不堪的约伯竟一直没有摒弃对神性和神智的信任，在故事的最后，上帝恢复约伯境遇，甚至增加恩典赏赐，并又给了他七儿三女。

读《约伯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物质也就罢了，但失去子女，再被“还”回来同样数目，真的能一样吗？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真正做到对神、对命不怨恨、不亵渎、不放弃？纪录片《两个星球》与《约伯记》相通，追随着汶川震后家庭的失而“复得”，从具体真实又平凡的一点一滴中思考人性的脆弱和顽强，探索神秘莫测的宇宙秩序。

祝俊生和叶红梅的女儿在汶川地震遇难的时候年仅八岁，灾难过后他们的心里就像所住的城市一样，支离破碎，一片狼藉，急需重建。和其他很多家庭一样，他们也在努力备孕，过程十分艰辛。清早的时候天蒙蒙亮，叶姐早早起来等车去医院。过往车辆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忐忑，期待，不安在淅淅沥沥的雨里无限放大。明明是特别平凡的脸，却让人目光舍不得移开。

2011年五月，第二个孩子健康出生了。仿佛是知道自己来之不易，出生的时候宝宝哭地很用力。和重男轻女的多数中国家庭不一样，祝家添了儿子以后并不欢喜。祝哥望着儿子的目光有些惶然失落：“我们心里想的一样，我们的女儿没有回来”。朋友带着他们的小女儿来看望妻儿，祝哥看着朋友一家三口，又羡慕又难过。

小男孩川川渐渐长大，然而他的活泼可爱并没能让爸妈从伤痛中走出来。妈妈常常带着他看相册，看姐姐，看地震。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太多次的缘故，孩子感到不安——“我不想再看照片了”。爸爸言语和神情中也多次透露出对孩子的不耐烦。他跟妈妈在孩子面前大声争执，抱怨说不愿意带他去游乐园。有的时候也一边喝酒一边训斥孩子，嫌弃他弱不禁风，两眼无光，没有精气神，咳嗽流鼻涕用太多卫生纸。镜头里的川川自己洗脚，自己睡觉，手里拿着奥特曼，看着黑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无止尽的比较和埋怨源于无止尽的思念。天灾人祸对失独父母太不公平；然而孩子也可怜，莫名其妙被带到世界上，成了“替代品”，莫名其妙被灌输自己的命是另外一个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人“换来”的。只要是在家里的镜头，姐姐的照片无处不在。父母心里秤砣的不平衡也体现在电影语言里。即使活生生的小孩子在前景，却可能是模糊虚焦的，清晰的反而是孩子的背后——去世的姐姐的笑容定格在墙上或桌上的相框里。川川跟着父母去祭拜姐姐，妈妈让他摸摸姐姐墓碑上的脸，他茫然无措，害怕地捂起了眼。

影片跟拍的另一个家庭经历相似又不尽相同。游哥和高姐的女儿小雨也被地震带走，孩子当时已经初三，还有20多天就要毕业。之前“偷生”了另一个女儿冉冉，一直跟着亲戚生活，地震后被视为宝接回了家。小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怪你们，你们偏心，爱姐姐不爱我”。然而血脉的延续如此真实，冉冉和去世的姐姐一样，喜欢用手机录像记录生活。她的镜头里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断尾的玻璃海豚在舞蹈，蝴蝶追逐花朵，猫咪在屋檐上跳跃，万变的火烧云，寂静的观音像也仿佛在呼吸。她看晚上的月食，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个星球。“一个月球，一个火球， 两个连在一起”。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也许那个火球一直都在，一直陪伴在发光的月亮一旁。

逝去的灵魂或许并未离开。他们看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只是没有了颜色。影片用黑白色彩之分和三种不同的画幅来描述生死轮回，纪录人们渺小又沉重的贪婪和执念，悲伤和期望,接受和释然。新生命的到来与成长、老一代的逝去都化作日月星辰，时空运转。生存和死亡紧密相连，绵绵不绝，像那奔腾不息的都江堰。水能吞噬万物，也是生命之源。缅怀过去最终也成为了迎接未来的另一面。一年又一年，悲痛终究拗不过生命本身的美好和灵动。我们欣慰的是能看到父母眼里还是有光，能看到祝爸之后也还是会陪着川川锻炼、跑步、丢沙包，跟他一起经历成长的种种痛苦和幸福。

创伤的治愈可能真的需要好久好久。灾难过后些许年，当人们说出 “这是命”的时候，不是懦弱或妥协，而是在勇敢地正视人肉体和精神上的脆弱。他们终究不再心焉忉忉，执拗于逝者复生的奇迹。他们将眼前的美好视若珍宝，知道即使可能会失去还是会无限地给予。原来认命也极需要勇气。

你听，那孩子还在努力呼吸。我们都还在努力呼吸。这便是奇迹。